作者:杨渡
2014-03-21 09:45:53来源:南方周末去过台湾九份的人都在那老电影院的广告牌上,见过这一张照片,那是电影最初的剧照。也是永恒的一幕。《恋恋风尘》的主角王晶文,只演出过这一部电影,就淡出电影界;女主角辛树芬则远走异国隐居,成为电影的传奇。 (南方周末资料图)
我们到达香格里拉的时候,约莫下午三时许。转过四方街的那些卖艺品的老店,穿过石板路的小街道,绕行过写满藏文的转经筒,车子在一幢三层木造结构的旧楼前停下来。那门上以有些拙趣的书体写着“撒娇诗院”。
诗人默默在门口迎接。野夫先去寒暄,逐一介绍朋友。诗人相见很有趣,虽然是初次见面,因看过了诗,深知彼此顽劣难驯的根性,就像极了老朋友,没一句正经。我问他这如何叫“撒娇诗院”。默默说,以前他们组织了一个“撒娇诗派”,认为诗无非是撒娇而已,人生也一样,还写了宣言。
“不然你看权力场上,哪一个不是靠撒娇上的台?”他说。
默默一边提醒我们小心,此地海拔三千三,上楼梯要缓慢,提行李莫要太过用力,走累了就先休息,不要喘起来。然而他说,晚餐已经准备好藏香猪火锅,美味之至。
我们的状态都还不错。一路上,我们走川藏线,穿行过四五千米的高山,喝了酥油茶,吃了生牦牛肉,品高山冷水鱼,喝了高度青稞酒,品尝各种藏族美食,欣赏高山奇花异草,大山大湖的风景。虽然晚上容易醒来,但没有高山症反应,也没吃药。
晶文因许愿吃素一年,时间未满,一路用唐僧的眼光看我们大啖各种鱼肉,无奈微笑,直称高山鸡蛋和青菜也是非常甜美,真好吃。他体力极好,甚至在五千多米的山头,最高点的草原上,做马力跳,要我们帮他拍照。第一跳,没拍好,镜头太低;第二跳,没拍好,快门慢了;第三跳,三台相机对着,不错,拍下跳到最高点,完美呈现。于是他赶紧坐上车,火速下山,不然那高原的反应不知道会不会来。
就这样,我们一路玩一路拍,平安来到香格里拉,默默开的民宿,我们的最后一站。默默笑说,已经为你们准备了美食和美女,晚上要好好喝。不料那民宿美女们一听晶文是电影《恋恋风尘》的男主角,就不知去了什么网站找出来那电影,说晚上要来一个放映会。还认真去布置,把投影银幕摆上,准备好好观赏晶文的童年往事。
晶文有些无奈,脸上满是腼腆的笑容,也只能客随主便了。野夫跟我笑说:这些高山上的蜘蛛精看见唐僧了,呵呵呵……
到了晚上,主客早早落座,电影也放映起来。只见九份山景与小街,呈现眼前,青年时代的王晶文在银幕上,和那个阿公李天禄对话,寻常的台语对白,家常的饮食对话,妈妈骂孩子的唠叨,在滇西高山的异乡人眼中,竟不再是那么寻常,而像一幅台湾的民间风情画,有一种异样的细致温柔。以前觉得晶文平淡寻常的演出,如今反而有一种隽永恒常的台湾美感。
原来,在滇西异乡看台湾电影,会有这种异样的感觉呢!我在心底说。
异乡人的眼睛都回头,一会儿看银幕,一会儿对照般看着王晶文。他则一贯腼腆微笑,却见众人皆曰:啊,几十年过去,你还长得一个模样!
众人大乐,于是喝了起来。
主人默默无比热情,加上邀来的当地朋友能喝,几杯酒干下来,我们都不胜酒力,野夫就在一旁火炉边“我醉欲眠”地躺下了。晶文喝得较少,还非常称职地陪着电影粉丝谈天,尽一个客人应有的礼貌。我醉得只能逃走,带了妻子去古城街道上散步,发散酒意。因是三千三百多米,我们步伐放慢,缓缓行过街道,在唐卡艺品与小酒吧间流连。直到酒意稍醒,回去再喝了数杯,见野夫好像刚刚醒来,酒兴正浓,便逃命般去睡了。
次日早晨起得早,我独自去古城散步,只见静静的院落,古老斑驳的土石墙,那些酒吧都未醒来。早晨的阳光中,四方街的市集刚刚开始,散发着古老的炭火香味。我喝了一杯牦牛奶,吃了一盘烙饼。便慢慢散去广场上,远看世界最大的转经筒,随后踱了回去。
半路上,一间小店的窗户边,阳光灿烂的所在,忽见王晶文挥手,他眯着眼说: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进来吃一下。我进去坐下来,问他昨夜喝到几点,他也不太知道,只知野夫醒来,众人继续聊天,直到夜深。
阳光灿烂的早晨,我看他模样便笑起来说:你以前就长这个样子,二十几年了,没什么变呵!他自己笑说,当然有变老了。
一生只拍一部片子,然后就淡出,也很好。我说,结果,大家都记住这个片子,也好玩得紧。
望着他阳光下的脸,我想起很早以前,他刚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一张少年的脸,仿佛就是长得这个模样。
2李疾带那两个大一生来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他带了两个少年。一个白白净净,眼睛清亮,高雄来的;一个皮肤黝黑,眼睛深凹,像原住民。
“蒋老师说,让我照顾他们一下,你要不要让他们来参与一下《春风》诗刊的编辑?”
“哦,那好,来做这一期《山地人诗抄》的专题吧。”我说。
王晶文便是那时出现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刘进银。两人像兄弟,都不爱说话,只是笑着,纯真得像高中生。
那是1983年,“原住民”还是学术名词,普遍的名字叫“高山族”、“山地人”。我们明知不对,却不知该如何命名,于是把它取名“山地人诗抄”。王晶文帮忙改写原住民传说故事,其中几则如鳝鱼的由来、女阴长齿的故事等,被他改写得活灵活现,很有小说的味道。我问他有没有意思写小说,颇有潜力。他反而说不会写。
那大约是我们的“革命时代”,办杂志、搞刊物、读书会,都带着反叛的快意恩仇。晶文和进银对革命理论好像不怎么感兴趣,但对我们这一群反叛者的地下行动、顽劣行径,似乎更有兴趣参与。除了读书喝酒、搞文学刊物,我们还干了许多青春热血才会干的傻事。
夏天去阳明山的野溪洗冷泉;去阳金路上的野瀑布裸泳,用午后的阳光晒暖紧缩的鸟;有人抱了石头,想下沉去探瀑布池底有多深;春天还曾裸体去溯溪,直到看见了上游居然有一个老农夫拿着锄头,正在低头种田,还好,他没看见我们。那时也不知冷,有一次裸体溯溪毕,回到置衣处,发现只剩下一根火柴和最后几根香烟,居然点着了火,升起一堆篝火,在山谷的薄雾中取暖,以柴火点烟,直到暮色昏昏,雾色浓浓。
这两个人都是行动派。少言少语爱行动,动作灵敏速度快,专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例如,不知道哪里搬来的木头,要把租下来的老房子改建;在农舍的庭院要搞一个鱼池种蔬菜;把捡回来的木头改造成泡茶桌之类的。李疾帮王晶文取了一个别名叫“小侠”。大约是小侠龙卷风或者什么漫画来的灵感。他长得不高,眼睛明亮,有一点英气,气质颇为符合。
有一天,小侠自己来找我,说是他已经录取了,要去拍侯孝贤的电影。当时也不知电影叫什么名字,拍什么内容;只知道他和同学一起去参加考试,最后他录取了。
他去中影报到,据说一进去就遇见吴念真。吴念真打量了他一下子,也没多问,就笑着安慰他说:放轻松,看你这样子,就是一片明星。放心啦!
王晶文笑着说,拍完就回家也好,拍电影好累啊!
他未曾参与电影,也没什么训练,但侯导的导演方式太特别,有训练过更糟糕。他不知如何表演,彷徨茫然,不知所措。戏拍了一半,他来找我。一进门,也没说什么,只是眼睛有些红红的,好像几天没睡了。他什么都没说,只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我泡茶请他喝。他无言地喝着,又无言地躺下。我问他演出如何,他只是摇头,直说不知道自己要演成什么样的人,整个是一个很茫然、很痛苦的过程。
我看他眼睛无神,孤独无依,便说,你眼睛本来挺有神的,现在都无神了,以后要记得,眼睛用力地放出光彩,像杀手那样,用眼睛演戏。你看那阿尔·帕西诺,整个《教父》就一个杀气的眼神,即足矣。
他只是默默叹气,摇摇头,喝了茶,没说什么,又躺了片刻,无言相对,静静走了。
那电影《恋恋风尘》得到许多大奖,但他很少出现在电影活动中,也不像一个明星般被追捧。他的生命,仿佛和电影中的主角一样,一个内向腼腆的少年,面对失败挫折,望着天空,站在大地,走着自己人生的道路。他未曾出现我们期待中的杀气眼神,也没有如我们那样顽劣好战,他认真地读完书,继续跟我们泡茶聊天,去当兵。
当完兵,他只说,不想去演艺圈工作,当时我是《新环境》杂志主编,就请他跟着李疾到杂志社担任特约采访,训练写作拍照。当时正值社会运动勃兴,常有机会到处跑,就一起去鹿港采访反杜邦、去台中采访火力发电厂、去花莲采访太鲁阁国家公园、去恒春采访反核等。
后来他就考进了联合晚报,一待竟是二十几年。
如果没有人提起,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电影《恋恋风尘》的男主角。他过着自己的人生。
2014年1月,王晶文在藏区海拔5300米的草原,不怕高山症,做马力跳,连跳三次终于拍成这一张照片。谁能料到,他的心脏会有问题呢? (刘子华/图)
有一段时间,大家一起住在阳明山李疾租来的房子。江武昌喜欢称之为“状元府”。那其实是一间破破的砖造老农舍,长条形,前面有小小庭院,因为杂草丛生,时有虫蛇出没。
王晶文住的房间,有一个小阁楼,阁楼边有气窗,那上面常有小鸟来筑巢下蛋。清晨五六点,一定被小雏鸟的啁啾声吵醒,不为别的,只因小雏鸟一早醒来,肚子饿了,一直叫母鸟去找吃的;而枕头就在气窗边,那鸟鸣如在耳边呼唤,清亮的啁啾,保证让人像鸟妈妈一样受不了,宁可飞出去找食物。
因为有鸟来巢,就有蛇要来吃蛋。那蛇是极厉害的动物,可以沿着墙壁,爬上气窗,把蛋吞食。有一次王晶文特别拿热水去烫,希望赶蛇走。有一阵子,江武昌还养鹅,据说鹅粪性灼热,可以赶蛇。
后来换我住那房间。为了怕打扰雏鸟,就在楼下动工,把隔间切开,用路边捡回的雕花窗架做了窗户,再用捡回的矮茶几泡茶。至于房间,为了怕地板太潮,就去捡了建筑工地的板模,架高床板,再铺上榻榻米。
这些事,本来都该找木工来做,但我们这些好事之徒,只是贪图好玩,常常下午到半夜,各处捡东西回来拼凑,托了李疾和晶文、进银的巧手,居然搞成了兄弟可以落脚的所在。赖春标在《人间》杂志写了森林盗伐的报道,传说黑道在追杀他,他不敢回彰化家,就寄居于此。至于各路的好汉兄弟,如兰屿的健平、莫那能、田雅各布等,都曾客居小宿。
王晶文是一个沉静的人。他个性善良,温柔微笑,泡茶奉烟,接待各路人马。我们搞社会运动,鼓动风潮,结伴造反,撰稿探访,浪荡风流,仿佛一群革命浪子;他却只能长保沉静,在一旁照应狂放任性的我们,仿佛如果我们闯了祸,他是会默默来帮我们“当场逃逸”的那种人。
你说他不够叛逆吗?他可是很敢做一点违反常规的事;但事情由他做起来,就显得特别平和。仿佛一切都可以淡淡的,平顺的进行。
他和我们都相识的一个女生谈了一场恋爱,但他的恋爱好像也是平平静静的,像侯孝贤《恋恋风尘》的风格,仿佛什么事都已经翻天覆地了,却回归天清地朗,什么都未曾发生似的。
一直到有一年我人在大陆采访,那房东却把房子给卖了。原本住在一起的晶文、武昌、李疾众家兄弟,只得搬离。李疾托人去租了文化大学旁边的美军宿舍,给我和晶文各留下一间,武昌有家室,便自去觅了住处。
李疾说,我们这些人仿佛住过了阳明山,爱上阳明山,就离不开了。然而,几度辗转,我们都搬到山下,唯有晶文得了“山癌”,一直住在阳明山,他的住处,成了朋友上山必然造访的居所。相约骑车、泡茶、吃野菜土鸡,最后不免都去了他那里。
我折腾了几番,结婚生子,离婚再婚,又生了小孩,最后也不免带了孩子去阳明山,找他泡茶,在他住处的阳台上,用桧木桶帮小孩子洗澡。
生命飘摇,社会运动已成往事,人生竟已进入中年。可王晶文还是那个样子,干干净净,有些腼腆,自在生活,有些孤单;有恋爱,没结婚,也没打算生小孩。
那住处有一个露台,可以俯瞰北投士林一带的夜景。夏日山下火热,山上夜风微微,暑气尽消。秋天竹叶翻飞,凉意透彻,洗净生命尘埃。冬夜寒冷,屋里有炭火可以煮茶,热一杯小酒。
我喜欢夏天带孩子去过几天暑假。夜晚在阳台上,面对台北夜景,看孩子赤身裸体,洗得干干净净,身体凉凉的,回到屋里看电影,我和晶文坐在露台上聊天,有时至夜深。
说是聊天,其实也没说什么。晶文是一个不必有什么话,而可以坐在一起,安静很久的人。他想他的心事,我想我的心事。有什么念想,就说一说,不想说,就那样沉静着,也很好。酒没了,就自己倒;喝多了,就说,来泡茶吧。好像天地间,可以自然自在,没有必须做什么,或者不能做什么。
我常常笑他说:“台北有一个电台,号称台湾最没有压力的声音;你是台湾最没有压力的人。”
我说,自己是一个爱折腾的人,好强好胜,可折腾完了,总是需要一个可以躲起来,舔一舔伤口的角落。你这里,好像是那个可以让朋友躲起来,安安静静一阵子的角落。等到休息够了,再出去折腾。你这个性也有趣啊!
他笑说,自己本性如此,自然而然就好了。
我说,有时想想你的人生,好像也很有趣。你没有走入演艺圈,甘于平淡的生活,倒是比较自在。不必在灯下打滚,非如何不可,这样比较没有压力。你自己当初有想好吗?
那是一种选择吧。他说,选择过这种生活,太浮华的世界,自己也不习惯。他说起前一段时间,《恋恋风尘》25周年聚会,许多人相见,都觉得世事变化好快。辛树芬也不知去哪里了,嫁去了美国,再没有联络,她也过着自己安静的生活吧。
电影中,那个少年当兵,女朋友出嫁,回到家和阿公看着天,一切回到山清水明,安安静静,无情还似有情,仿佛是电影,也是演员的生命的写照。
42010年,野夫散文集《江上的母亲》获得台湾国际书展年度之书大奖,来台北领奖时,我们正好有事出差,请晶文代为接待他。这是野夫首度来台,晶文带他去看了九份山景,野夫一抬头,忽见老电影院上的海报,赫然眼熟,不就是眼前的人?晶文安静的风格和平淡的为人,让他深深感动。次年,我们就相约去大理找野夫过暑假。
旅途中的晶文,一样沉静。他早晨起来,先问大家要喝茶或者喝咖啡,他自带了器具。每天早餐毕,都从一种饮料的香味开始一天行程。
有一晚,野夫在晚饭归来后,忽然宣布今天是他虚岁五十生日,我们急忙去拿酒出来欢庆,旅店主人还有蛋糕,正欢饮间,不知不觉就醺醺然了。我拿了吉他玩,野夫先唱了一两首台湾民歌,我唱大陆的“一条大河”等;后来实在所知有限,野夫开始唱他的湖南小调、土家民谣,那种略带淫荡意味的民间小曲儿,我唱台湾的“丢丢铜仔”,哈哈大笑间,我儿子小东玩着非洲鼓跟着打击,晶文一起合唱。整个晚上,晶文一直泡茶,照顾我们两个“半百老汉”,为我们的酒意踩刹车,但为时已晚,酒入醉心,歌绕丽江,无法挽回。
好像每一次的旅程都这样,我们狂欢玩乐,晶文在一旁默默照顾,有如自己的弟弟。有时餐会归来,他会泡茶,让我们醒一醒酒再去睡。仿佛只要他在旁边,就会有一个人保持理性,照顾大伙儿。
“昨天晚上,是不是也这样?”我坐在香格里拉的早餐小店中,喝着牦牛奶茶,微笑着问晶文。
晶文笑起来说:差不多,野夫醉了,先睡一下,你跑去散步睡觉了,野夫再起来,和各路人马聊天,直到深夜。他再睡下了,那些女生还要聊。所以就聊得比较晚,大约到三四点。
这个也太厉害了。我笑着说。早晨阳光透明灿烂,照亮我们昨夜的迷乱与狂欢,漂泊与荒唐。我已经分不清这恍惚,是高原反应的缺氧,还是大脑宿醉的。
唯阳光下,晶文的面容如此清晰,仿佛很早以前的模样。
隔了两天,准备搭机离开前,默默带我们去青稞别院的女主人家吃饭。她从广州来此开了民宿,存了一点钱,就和默默一起去藏区里,找出被父母弃养的孩子,设了一间孤儿收容学校,他们用藏族的文化为本,也教他们汉语,现在他们还需要一个义务的汉语老师。我和子华、晶文都说好了,以后退休,一定来此教一年书,当是此生愿望。
藏区旅行归来后,我们几度见面,都是因大陆有朋友来,请他带路导览,或者去他山上的居处泡茶。那里可以俯瞰台北的夜景,安静如他的人生。
2014年1月11日,香格里拉的古城独克宗发生大火,1300年的古城,我们曾徘徊流浪的那些旅店、四方街的老建筑,一夕间灰飞烟灭。次日大雪,皑皑白雪埋葬了古城焚余的残迹,埋葬了毁灭后的所有灰烬。一如佛家说的“成住坏空”,千年文明的光影与声音,已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默默的撒娇诗院和青稞别院则因为前面有一间石屋,隔开了火势的漫延,躲过了一劫,但已成劫后荒世的孤单院落。
2014年2月下旬,去了一趟北京。去年7月带我们去西藏旅行的好友龚平寄了烟熏藏香猪肉,放在北京朋友家。我们取回来以后,分别切割,准备送一份给晶文。恰巧子华也有两包咖啡豆要送他,就联络了次日下午见面。
不料2月27日凌晨,我先睡下以后,被子华叫醒。她脸色惨白,眼神茫然地说:刘进银来电话,竟然说晶文过世了。他车子坏了,不能下山,要我们联络看看。她说,该怎么办?
我睡意未消,想了片刻,打电话给李疾。李疾声音完全变了,沙哑着说,不知道为什么啊,现在,我们在忠孝医院,他真的没气了。昨夜和球团的人喝酒,小喝一点,他脸红,回家以后身体不适,他想休息,不料片刻后,非常不舒服,咬着牙关,脸整个变形了,他朋友叫了救护车,走到一半,就没气了……
“你不要来啦,他那么爱美的人,现在那个,整个脸色都变了……他不会想让人看见的。你不要来,不要来啊!太伤心,太伤心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坐在床上怔忡,忽然就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来,一切都是虚幻的,我会发现才刚刚醒来,我还没被叫醒,还没醒来……忽然间,眼泪就不停地流下来了,一直不停地流呀流的……停不住了。
晶文过世之后,我常常想起的,无非是他在山上静静泡茶,轻声说话的模样,以及那个香格里拉的早晨,阳光穿过古城的木格子窗户,透进来透明的光,那明晰的眼神和微笑。空气中,蒸腾着一股牦牛奶茶的香味。
“喝一杯吧,”晶文说,“这奶味很特殊,很香醇。”
那时我曾想,今夜还有一个藏族的朋友要请客,说要吃土鸡火锅。他们喜欢喝高度数的青稞酒,我已不胜酒力,今晚得请晶文来泡茶解酒,再去四方街上散散步,才能度过这海拔三千三的寒夜!
没有他的阳明山,没有他的香格里拉,会有多冷?多寂寞啊?
博尔赫斯认为,这世界只是一面镜子,反映了某一种恒久存在的真实。现在的一切,只是轮回的一个过程,曾经毁灭的文明,会在另一面轮回的镜子里重现。那么,烧毁了的独克宗古城,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的镜子里重现?而走入另一个世界的晶文,会不会在那个镜子里的古城,某一条石板街道的早餐店里,坐在木格子小窗边?
他的桌上放着一壶茶,一个老老的陶碗,阳光灿烂,照亮了他的面孔,照亮他那招牌的腼腆笑容,他说:“要不要来一杯牦牛奶茶,味道很特别,很香醇……”
我们越来越爱回忆了,是不是因为不敢期待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