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为什么很讨厌接听电话,无论是多么熟悉的人。
不接电话,几乎成了我在朋友圈内最为显著的特点。
如果谁有给每个不同的人打标签的癖好,那我得到的标签则一定是拒绝接听任何电话的"社交恐惧症患者"。甚至在软件上发自己的语音,我都会觉得是个很无聊以及诡异的行为。
发语音这个动作的产生与结束,对于我来说,是最为机械性的,唯有在完全不想要通过文字表达的时候,将自己的意思用口述的方式传递出来。
而本身在这两者之间,就具有本质上的区别。文字的斟酌是人类的表达行为归于理性的思维体系,而口述与说话,含有最为讽刺意义的非理性,一种野蛮的行为。
但是就在不久前,我很认真的接了一通电话,将近两个小时的通话时长,我仿佛把此生要说的话全部一次性说完了。
语言表述能力在复杂的思维面前总是具有非常大的局限性。我所要说的,与我脑中所想的绝对不可能相同。
朋友在电话那头诉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我听着,一边在地铁上观察旁边的行人,同时也千方百计的将自己这几年的生活向朋友靠近,从而获得他的认同感。
我回忆了很多个以前自己根本就无从关心的人,就似乎我一直很关心他们的生存现状一样。
但是,人总是落在别人的故事里成为一个小小的元素的。
我不相信语言。因为大家都在表达,就似乎谁都没有得到充分的“表达”一样。这在某个层面上,与生活中有关于“表达”的经验相关。人性得到了充足展现的空间,每个人都拥有了表达的能力,相对于某些人而言,这反而是一种空间的浓缩。
当我们说出的话再也没有人来倾听与关心,这构不成一种表达经验的完成。
表达是双向的。必须是诉说与倾听同时进行,才能够进入将此次交流活动录入意识深处,在脑海中留下一些不能抹去的东西,这是一个完整的表达经验。
然而就连我,也不能够找到跟世界上如此多的人对谈之后,能够真正让我在脑海当中留下不能够抹去的语言印象的,真是寥寥无几。
而出于对人与人之间相互沟通的关系的信任,以及建立在此种信任的基础上的善良,在"寥寥无几”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面前,变的即将倒塌。人难免不会产生畏惧和恐怖。
意识到不同人的心灵深处的恶,这是一件很悲怆的事情。交流让人害怕,因为在任何形式的语言当中,沟通的双方从来都不是一对一的,更没有最切合当下境况的合适话题。
以前常听人说,就在那个位置,环境以及所有条件都具备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合适的人,然后交汇彼此的一个眼神,就能够得到心有灵犀的感动。
这种浪漫主义的做作体验,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是存在我生活的周边,那也是显现出愚蠢至极的表象。
《狗镇》中似乎在反对一切的过程中,希望人们去感受这些躲藏在人性背后的巨大黑洞。人与人之间沟通的美好夙愿在一场大火中燃烧殆尽了。
拉斯·冯·提尔将沟通和表达过程中仅存的一点有关于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一步步的深化,从表象深入到肌理,从而将所有人都过渡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到最后,枪杀在他们腌臜和脆弱的灵魂中,也留不下半点痕迹。可能是因为这些灵魂早就消失了。
01
个性决定论
人身上总有那么些不可制约的东西存在。也正是因为这些称之为个性的东西,我们日常对于光明的幻想才得立基。 这些坚韧同样形成了自己的特点,让本来暗黑的生命充斥了某些依恋的本质。 所以我想,这也许就是如此多的人去渴望幸福与快乐,并且依恋着美好生活的动机。个性比较能够容易产生人们称之为生活的东西,人们首先有了生活的习惯之后,而后才有去思考的习惯,当然懂得思考之后,人是会变的。 我跟年轻的时候一样的叛逆,而且我坚信每个人的骨骼深处也都有叛逆的元素存在。例如我也曾离家出走过,由完全对于无牵无拌的自由状态的向往主导生活的整个重心,就好像生活中永远也不会存在痛苦,存在众多未解的疑团。 但是在多年后回望那段渴望离家的日子,倒是对于那种自己从未得到的人生,以及即将给我自身带来的意义确信无疑的。 当我真正的参与了当下的这个生活时,我开始逐渐淡忘了青春时期对现在的向往,而变得虚无和不断的失望。 我有一次说,我这个人啊,就是由我自己的个性决定太多了,导致我不断的碰壁。我似乎有类似于绝望的荒诞性。人生是个自我被放逐的过程,就好像是内在的矛盾论。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将我对于自己生长过程中的孤独和对于希冀未来的期望完全逻辑混淆了。以至于我逐渐的丧失了拥有情感的能力。我就似乎是生活的抛弃者,跟当下的存在之间,永远也不能够达成和解。 这种离异的关系在格蕾丝身上正如同我身上一样明显。 在电影交代了狗镇这座村子之后,GRACE穿着一袭残破不堪的黑色长裙出现在幽暗的灯光中,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这座村子的那条名叫MOSE的餐盘里抢夺那一根带着肉的骨头。她宁愿落魄不堪的闯入这样的一个偏僻的山间小镇,也不愿意再承受虚伪和杀戮的生活。 在这部长达三个小时的GRACE思想蜕变实录中,刚开始的落魄和窘境,正像是对于她后来论题的一个长效铺垫。 往往人们都不太能够理解,那些生活富足的人们,在摆脱了困苦之后,可以说能够通过金钱得到自己任何想要得到的东西,还能够有什么困顿和痛苦可言? 在物质条件富足的情况中,想要摆脱当下的生活方式,对于从未拥有过此种生活的人来说,无非只是一种心血来潮。 但是根据GRACE对于到达小镇上,用拥抱所有人的心态去迎接全新的生活方式,哪怕是经受之后如狗一般的折磨与虐待之后,也从没有表达出半个不愿意。 这是一定程度的清醒,并且通过这种苦行的方式,抛却了享乐的安逸和舒适,而从痛苦中寻找到精神世界与实在界之间的平衡。 在苦行中去找去享乐,可以在完全未知的情况下,找到生活舒适以及丰盛的一面,你能够从他人对待你的友好态度中,沉入到社会最底层的世界。所有善良与单纯的人们,让GRACE将自己的人性与狗镇这些村民的淳朴能够形成双重的反映。 在TOM的帮助下,她被狗镇收留了下来,所有的恶灵就像隐藏在黑色的修道服下面的魔爪,用一种单纯的、不经世事的外在迷雾蒙蔽着。 这个小镇上的人都过着一种安逸、恬静、不被打扰的人生,GRACE的出现让他们出现了一定幅度的震动,而在刚开始,从她的外表以及对于幸福生活极力追求而表现出的和善所引导着,人才称之为人。 整个前半段的叙述,都是在着重放大狗镇的人与GRACE之间如何实现一步一步的共存的。人与大地之间,与山峦之间形成了和谐而美妙的关系,就像是时刻都在等待一场节庆的降临。所有人都在这场庆典中带着神秘的面纱,并且也从没有展现真实面目的需要和愿望。
身份、艺术、地位、个性特点都成了掩盖和打扮“人”这个概念。 “都是胡扯,他们大可以保持原来的样子的,毋庸置疑。那个蒙蔽人的举动进行的如何?” “我并没有试图蒙蔽任何人。” “我是说道格威尔还没有把你给蒙蔽吗?” “我以为你是在暗示我在利用这个城镇。” “很有些想法。这个城镇已经从里面烂掉了。如果他明天埋葬在山谷里,我是肯定不会错过的。我没看出这里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是看上去你觉得有。承认你是有意来到道格威尔的吧。那树,那山,那简单的人。如果这些还没有把你变成傻帽的话,我打赌,这里的那些肉桂会的。道格威尔有所有你在大城市所憧憬的东西。” ······ 这段对话中,CHUCK和GRACE之间互相识破了对方的动机,似乎是在为后面故事的铺垫做出了一个预设。但是这段经典的对白,就仿佛在努力的向我们揭示在和谐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的故事逻辑背后,隐藏着很多真实,不为人知的,暗无天日的。 然而GRACE选择了受苦,同时也选择了一种非甘愿的奴役。 02 不合人情的群体


人总是依赖着非自我的主体生存,正如星球一直在围绕着既定的核心轨道公转一样。折射到人的内部,就似乎是躯体、情感里面不属于“我”的东西成了核心,人才经常产生涣散和游离,才有在善意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恶。
我发现我自己也进入了这样的一个围绕黑色旋转的怪圈,而这个黑色的核心就是我身上的某个裂变。悲伤和痛苦能够带来一定程度的快感,我甚至宁愿沉醉于悲怆的生活境地当中,也不愿意出去接触人。
人太复杂了,带来的是纯粹的地狱般的痛楚。但是正是他者构成了这整个世界,谁又能够放弃去爱呢?不再爱恋着这个世界,那我们的内在就会逐渐走向消极,甚至走向自杀的结局。
爱恋世界,对他者的爱,往往会随着这种情愫的逐渐深入,人完完全全被这种情感吞噬了。具有启蒙意识的人,会意识到这种逐渐被世界同化和吞噬的感觉,会让他恐惧。
“突然某一天,我早晨醒来,回想起一生中的事,哦,原来我和他们别无二致。”
那么这种提示,就是我们心中存在的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也完全不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他是“我”的核心,同时也以“拯救”的使命,在我们对于现实不满的时候,就会跳出来把我们拉回到沉醉于痛苦的生活境况。
“他人”才是真正令我们坐立不安以及无所适从的存在。
因为试图越去靠近他们,我们就越被严重的同化,而在这个同化的过程当中,无论你是什么样的性别、年龄或者社会等级,那种支配你自己身体的权利都会受到绑架,而欲望等专属于自己的核心,与此形成对抗。
GRACE在经过TOM的说服和自己的努力讨好之下,终于让这个村子里的人接受了自己,故事似乎一直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同时这个村庄的善意正如同化剂一般在将GRACE一点点的吸入和接纳,然后融合进“狗镇”这个大集体当中时,一通电话、一张通缉令将美好的幻梦全部破灭了。
在“融合”的过程中,狗镇中所有形形色色的个性特点都逐渐趋同与一个方向——害怕来自外来力量的侵袭与伤害,而在这种畏惧面前,与人性相关的内容以及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共同联系,都不能够立足。
狗镇在变化。人群在变异。而这个不可遏制的过程,正像是GRACE用自己的极度忍耐在将每个人内在的善与恶进行调和,甚至她渴望用自己的生命去组织这个不可遏制的发展。她承受了一切非理性的强加在她身上的东西:满足每个人的需求,尽管所有的人都越来越索取无度。
在跟TOM的交谈中,他告知GRACE这个村上的人为了希望她补偿和感恩这个集体对她的收留,想要给她增加工时。GRACE需要每天去往每个人的家中两次。而在这忙碌的日常过程中,她经历了所有人的冷漠、讽刺、轻薄、奸淫、陷害、奴役等等,施加在弱者身上的所有罪恶,她都完全体验到了。
为这,她就已经想要逃离现场,想要回归到那个靠着强权来统治和维系的持续的社会。
TOM至少还在给予,爱情是GRACE在这场惨无人道的奴役社会中生存所唯一存有的希望。她需要TOM帮助她逃离这个人性逐渐变异和畸形的小镇。
但是她根本逃不出去,至少奢望通过本的货运车想要逃开,这个希望近乎不可能。
本在运送苹果出城的途中威胁她,以与她发生性关系作为条件。这个场景十分明显的揭示了一个悖论,以人构成的时代,隐藏在道德律令的表象之后的是淫荡的邪恶的“主体”,这些人的内核是张牙舞爪的,黑暗的,是超越于自身道德约束的。
后来GRACE被当做了一条狗,在脖子上拴着铃铛,并且挂住了一个巨大的铁块,用以防止她再度出逃。而伪君子TOM是这群人中唯一的知识分子,他具有围绕着这邪恶以及不堪的事件本身,提出其中真正的道德层面背离和事件发生的邪恶命题,这是他义不容辞的义务,同时他作为一个创作者,在这场事件中,能够找到自己的价值感和使命感,这是对于作者来说再兴奋不过的存在了。
果然,他召集了狗镇所有丑陋的人们,让GRACE发声阐述自己遭遇到的所有罪行。拉斯·冯·提尔让这个时候的狗镇下起了雪,就像是上帝要给这个故事来一场终结者的预言。经过GRACE的冷静的阐述之后,居民们矢口否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当然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内核如此黑暗以及邪恶。
TOM颤抖着声音说道:
“我要你们来听,可你们来了只会为自己辩护。对不起,这使我太吃惊了。看到我的朋友们竟然表现的如此粗鲁,”
在这个时候,TOM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也面临了一个抉择:一个是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壤,他因为GRACE,为了创作生涯中对于浪漫主义的美好期许,需要与他们结怨。另一个则是他与这个镇上的人为伍,融合进这个共同体当中,而需要做的就是把内在的叛逆、个性主义的东西完全抛弃,用诽谤与指责,去指摘GRACE表现出的上帝之爱。
他选择了前者。正如大多数人一样。
他感觉到GRACE的对于他的失望,是他的莫大的羞辱。
03
以暴制暴
残破不堪的古旧历史,总是需要回头重写,因为这才是将已经发生的事件以及改写既定结局的唯一的方式。
而在既已发生的历史事件中,你的个人立场有多么的重要?
很多个作家想要在矛盾中的双方保持中立的立场,不发表意见,也不参与局势。而在拉斯·冯·提尔的叙事结构中,不存在中立这回事。要么生存,要么死亡。这是必选项。
谁能够敢于面对自己最为核心的信仰最为真实的状态呢?我不能,看文字的你自然也不能。甚至连阅读与写作这回事,我都必须承认,是我与某种内在的不可知的东西之间的交谈,我带着伪装的成分示人。
狗镇的民众都是平凡人,带着可恨的贪婪与劣根,正如不同的民族一样。有时候我想,导演给到的这种屠镇的结局是不是过激了?也因为如此,他遭到了众多的非议。
而当我试着揣度在这个故事的背后,表述的重点不是故事的结局,而是“人”的建立和倒塌,在GRACE经历的所有事件中,正是试图发现群体的“人”的尊严,从开始的幻象到逐渐破灭的过程。
导演想要在电影的开端赋予这个千万个小镇中最为平凡的一个以人性。他们善良,接纳一些新鲜的事物,同时对于弱者也保持着高度的同情和接纳。
小镇上的人当然具有人性,这是道德约束产生的表层。而当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不道德当做一种可以辩解的自然现象,磨灭了是与非的分界,他们内在存有的那无法分享的部分,就如同在逐渐腐烂的残躯。
GRACE在被套上狗链的那一刹那,导演让上帝死了。
这个小镇令人作呕,但是在丑陋不堪的同时,却以崇高的、友善的、光芒四射以及安宁的幌子,临摹出一个“城堡”。卡夫卡笔下《城堡》至少是有上帝存在的,而且上帝无处不在。而狗镇没有。
拉斯·冯·提尔的焦虑是卡夫卡的焦虑的某种后现代的演变。
如果有上帝在,GRACE在被绑着看自己用尽心血购买来的陶瓷玩偶的时候就应该出现;
在狗镇的男人们都把她当做一个牲畜来实施强暴和轮奸时就应该出现;
在TOM打电话给那张名片上的联系方式时就应该出现;
······


在人性涣散的结局中,这个小镇的伦理全部溃散了。
最为冷漠和严峻的恐怖主义,这些存在于人性底层的最为骇人听闻的东西,在一定程度上与我们观者的道德理论相向而立。
如果没有灭亡和死刑存在,这个小镇依然在这个世界用一副慈善的面孔戕害任何软弱的人,这必定会形成一个恶性循环。恐怖主义游戏能够安然无恙的进行下去,正如GRACE在电影的最后与自己黑社会的父亲之间的对话:
“什么时候我能够得到你所说的权利?”
“现在吗?”
“马上!”
“为什么不呢?”
“那就是说,我也立刻负有责任了。我将成为解决问题的一部分。比如道格威尔这个问题。”
“我们可以从开枪打死一只狗,把它钉在墙上开始,比如在那边的灯下面,也许是会有帮助的。有时候是这样的。”
“这只会使全镇害怕,并不会是它更好。它还会发生,有人路过,表现出他们的脆弱,那就是我享用权利达到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使这个世界好一点。”
我问周边电影领域的朋友,《狗镇》算不算一部伟大的电影。
有趣的现象是,那些内在希望为上的人们,积极的乐天派朋友们简直不能够忍受这部电影一分钟。甚至对拉斯·冯·提尔的所有作品都批判的无以复加;而另一派将生活看做是空洞的,重视内在欲望和痛苦炼狱的朋友则褒奖有加,称呼导演是当代国际上屈指可数的大师级人物。
造成这两个不同观念的对立,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我站在后者的立场。
在这个实在界被上帝抛弃的时代中,为什么不是我们自己去做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