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宁写于2016年11月28日)
人们很容易拿是枝裕和2008年的影片《步履不停》和2015年拍摄的《比海更深(海よりもまだ深)》做比,的确两部影片有很多相似之处,至少从演员阵容上都有树木希林和阿部宽,且两部都始于母亲和姐姐身处厨房,前作中母女在一同做家务,后作里母亲忙于家务,女儿在案头书写,显示着一些属于生活的变化,主要是人心的变化。在这两部影片中,都有一家三口坐在火车上的场景,不同的是,一个家庭是新组建的,而另一个已分崩离析……
说到底,是枝裕和反应家庭生活的影片大都有些相似之处,如关于父子关系的主题表述,在《步履不停》、《比海更深》里就有着非常细腻深刻的呈现,甚至那部包含社会话题的《如父如子》,也因侧重于父子关系而更动人,以两个小兄弟为视角的《奇迹》、以四个姐妹为主的《海街日记》也都有着关乎亲子关系的部分,如果非要归纳总结,那便是枝裕和一再表达的是——人的感情,以及亲情的缔结关系。
是枝裕和的视角总停留生活的藩篱左右,他在他的文字里这样表述他的创作理念:“我不喜欢主人公克服弱点、守护家人并拯救世界这样的情节,更想描述没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得美好的瞬间。想做到这一点,需要的大概不是咬紧牙关的勇气,而是不自觉地向他人求助的弱点。缺陷并非只是缺点,还包含着可能性。(摘自《有如走路的速度》)”而且,他认为——“导演的职责则是呈现人们生活的世界的真实样貌。”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枝裕和对其理念的执行力是不俗的。
是枝裕和的影片充满了对生活细节、情绪始末的再现,似乎他建构的场景,都非常依赖于细节,他认为:“细枝末节累加起来即是生活,这正是戏剧性之所在。”在高度还原的日常中,影片本身便流露出最本真绵长的滋味来。而其对片中的场景和一些段落的反复使用,会令人想起小津安二郎的那部随笔的名字《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有人跟我说,偶尔也拍些不同的东西吧。我说,我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做自己擅长的事,将其做好,也是很了不起的。
同样是豆腐,同样的食材,是枝裕和也像他敬重的前辈那样,能将它们归于每个合适的节点,如《步履不停》里的蝴蝶又飞进了《比海更深》,这种重复的使用和引申,却丝毫不令人反感,反而有着进一步的人生体验和回味。前者中生活失意的阿部宽,到了后者,人生似乎更失败。在前者,他扮演的横山良多处于想得到父亲认可却得不到的境况,且长期生活在早逝的“优秀”兄长的阴影之下,他娶了寡居的女人,有了继子,父母相继离世,生活还在继续……在后者,阿部宽饰演的篠田良多和他的儿子都不想成为自己父亲那样的人,可事实上,却很相似,这次,这个同样叫良多的中年男子,更落魄更沮丧,父亲已然故去,母亲依旧具有生活的幽默和智慧,他离异了妻子即将琵琶别抱,儿子也将成为别人的继子……
在人生的这一刻,良多似乎应特别理解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话:“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人的可爱之处在于,他是一个过渡,也是一个沉沦。”就某种意义而言,生活是一个过渡,也是一个沉沦。处于窘境的良多有赌博的陋习,这个恰似父亲再版的毛病,长久以来并没有令良多警醒,15年前曾获过文学奖的他再也没能出版新的作品,他也早就明白纯文学时代已不复存在,可还没放下对文字的尊严过渡到新读图时代,私家侦探的生涯被他誉为作家体验生活,却是他生活收入的主要来源,大约赌博成了良多排解失意人生的方式,也是燃起小小奢望的方式,“再试一次,再失败一次,失败的好一点(语自塞缪尔·贝克特)”,似乎成了主循环。好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彰显着迷人又无奈的一面,就像老舍先生说的:“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
树木希林女士第五次出现在是枝裕和的作品中,和以往饰演的奶奶、妈妈、亲属一样,树木希林以娴熟自如的演技将一个经历过生活的各种折磨之后依旧保持着可爱一面的睿智老太自然而然地诠释出来,且妙语连珠,令观众在感慨的同时深以为然。老太太的交友观是:“交了朋友也就是增加了参加葬礼的人数而已。”幸福观是:“所谓幸福啊,就是不放弃才能获得的东西。”而她的人生观则意味深长:“人生这东西,还是很简单的。”
影片片名来自邓丽君日文歌曲《别离的预感》中的一句,母亲关于人生中比海还深情感的话语,揭露了人的本性,这台风夜里的母子交谈,大约也是一次头脑风暴吧。
(杂志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