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宁写于2016年11月28日)
影片《将来的事(L'avenir)》将两种看似不同层面的东西,有致地糅合起来表达,一边是不堪的现实生活,一边是在很多人印象中必束之高阁的哲学,这样的糅合经由一位教哲学的中年女教师的人生遭遇来微妙解构,却也能将世俗和精神、生活和思想结合得相得益彰,互为关系,互为映射,也互为解释,足见法国80后女导演米娅·汉森-洛夫日趋成熟的光影表现功力,或许,能对哲学家庭的生活信手拈来,米娅得益于有一位在索邦大学教授哲学的父亲。
可以说,《将来的事》是迄今为止米娅最好的作品,在叙事和意境上不输她丈夫奥利维耶·阿萨亚斯(曼玉前夫)编剧执导的影片《锡尔斯玛利亚》,只是用力更轻巧一些。影片有着舒服的节奏,看上去随意的结构和剪辑,及如行云般自如的气质,很多人都赞誉其有前辈之风,个人却觉得米娅也有自己的风格,该片虽也有着知识分子的大段对话,也掉书袋,但诗意与哲学都有着适宜的人间温度,散落其中的幽默之处不多,却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的沉闷之气,也没慵懒悠闲且略高人一等的自恃,更没有决绝的悲观,而是溶于生活的波澜。
影片伊始,女主人公娜塔莉和丈夫孩子游览布列塔尼的格朗贝岛上的惟一建筑——夏多布里昂的坟墓。墓背靠茫茫大海,墓对面,在一片山石上,刻着这样几行字:“一个伟大的法国作家安息在这里,但愿只听见海和风的声音。过往的行人,请尊重他的最后的愿望。”在孩子们和娜塔莉离开时,镜头中同样身为哲学老师的丈夫还伫立在墓前,仿佛预示着这个“老男人”对自身生活的反思与忧戚。
在之后的影片中,观众听到了无数先哲、文人的名字被提及或看到大部头书籍著者的名字被镜头扫过,卢梭、恩岑斯贝格、君特·安德斯(有趣的是,娜塔莉给孩子们介绍时,必须提到他是汉娜·阿伦特的第一任丈夫)、伊曼努尔 列维纳斯、马丁·布贝尔、叔本华等等。很多金句、诗文被提及,生活中的思辨也频频登场,观众却不觉疲沓乏闷,大抵因与生活本身衔接得当之故。娜塔莉一边在思想上从未远离过“圣贤书”,一边在现实中履行着妻子、母亲、女儿、导师的职责,她在文字里思想中游走,于家务劳作间行走,繁忙而无奈,却时刻带来一种坚韧,一种美感,仿佛李欧纳·科仁所言的:“美就是一种意识的转变状态,一种诗意与优雅的特殊时刻。”
塑造一位遭遇生活泥沼的知性女性,伊莎贝尔·于佩尔阿姨的确游刃有余,她所具有的冷静淡定的气质,和角色高度契合,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一般。伏尔泰说:“没有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片中的娜塔莉在人生的这个时段遭遇了生活的全面崩坏,她的哲学著作在如今碎片化的读图时代,失去了再版的机会,患有疾病的母亲突然离世、丈夫出轨搬去和新欢共度人生,而哲学夫妇分家的方式也是醉人,丈夫擅自带走了娜塔莉标注过的伊曼努尔·列维纳斯和马丁·布贝尔作品,这比婚变更让她气愤。很多人都说,在一团乱麻的现实生活中,哲学其实没什么用,然而哲学所带来的思考习惯会让有头脑的人对骤变的人生有着更深层次的认识,于是娜塔莉的惊异、失落,也来得较一般妇女冷静。
片中有场戏设置地很符合娜塔莉的哲学体质,已搬走的丈夫突然出现在家里,说他想在这里安静地读《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并想留下来吃顿新年团圆饭,娜塔莉很理性地请走了他,因为,一个不应该存在的行为可能带来其他意想不到的麻烦,有些事情必须有个清晰的了结,中年人的生活经不起一时兴起或瞬间的情绪所致,毕竟,“人能够做他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所想要的(叔本华语)。”
顺应自然规律,娜塔莉做了外祖母,有了新的世俗身份,她欣然接受这个辈分升级,如同接受生活中的其他变故一般。曾被娜塔莉戏称为古怪老黑猫的亡母遗物,也有了归宿,在人生的这个阶段,她遭遇了很多,不过,最糟的和最好的都已过去,将来,或许有其他糟的或好的事,相信她都能坦然应对。
(杂志约稿)